腋窩里一定有個洞
腋窩里一定有個洞
鄒昆山
從朱河逃難到南縣,,兒時記憶便漸漸清晰起來。
南縣,,地處湘鄂邊陲,,位于洞庭湖區(qū)腹地,系沙洲淤積而成,,地勢平坦,,麻石街道比朱河的街道寬很多,市面繁榮,,還有劇院,。三伯父經(jīng)營的店鋪就開在鬧市區(qū)。我們剛到,,許多人在門前迎接,非常熱鬧,。營業(yè)廳設(shè)曲尺柜臺,柜臺后是賬房,,走過賬房便是堂屋,。在堂屋,媽媽首先讓我向祖母行禮請安,,祖母微胖,,很富態(tài),身著紅底碎花緞面連襟夾襖,,行禮畢,,她便將我拉近身邊,用肥胖暖和的手在我頭上摸了一圈,,夸贊道:“好乖好乖,,快去見見你的二伯和三伯?!边@時,,爸爸立即牽著我,,分別拜見二伯父和三伯父。二伯父個子高大,,面相嚴肅,,雖然在笑,也讓人覺得有點可怕;三伯父比爸爸矮,,面相開朗和悅,,笑咩咩的,身旁站著一個比我稍高的男孩,,那男孩睜著圓圓的眼,,以奇異目光望著我,當我行禮時,,三伯父轉(zhuǎn)臉和藹地對身邊男孩說:“穎慧,這是你昆山弟弟,,你以后有伴玩了,。”我于是怯生生的望著他,,爸爸忙說:“快叫穎慧哥,。”我羞澀地輕輕喚了一聲,。
南縣的這套房子是“一統(tǒng)中”格局,,進深很深,堂屋后面依次是幾間臥室,。三伯父一蔸子住營業(yè)廳樓上,,緊靠堂屋后面的兩間臥室分別住著祖母和二伯父一蔸子,我們這蔸子被安排在緊靠二伯住房后面的臥室,。接下來便是加工作坊和廚房,,廚房后面還有小院,院內(nèi)另有一排雜屋,,住著員工和學(xué)徒,。雜屋前有水井,方便洗曬,,一大家子全箍在這“一統(tǒng)中”的住所內(nèi),,生活倒也平靜安寧。
媽媽告訴我:父親有四兄弟,,雖然各自開店,,卻并未分家,兵荒馬亂,,各自帶著家眷和徒弟集中到南縣,,抱團取暖,,互相照應(yīng)。祖父早逝,,祖母自然是這個大家庭的總蔸子,,雖年事已高,仍精明健旺,,是全家的精神支柱,。媽媽向我把家族概況梳理完畢,最后便歸結(jié)到對我的期望,,她深情地說:“你爸爸身體不好,,就你一根獨苗,你一定要聽話,,要孝順,,將來這蔸子全靠你傳宗接代?!蹦强跉?,好像“延續(xù)香火,傳宗接代.”是我與生自來的使命,,是媽媽對我最強的希望與寄托!媽媽讀過書,,懂一點點武術(shù),很疼我,,管教也特嚴,。幾乎天天晚上都給我講故事,她總會不失時機給拼命灌輸發(fā)奮啦,、仁愛啦,、爭氣啦,孝順啦,,忠誠啦,,行善啦,謙讓啦……我?guī)缀跆焯於际翘稍趮寢寫阎?,在她娓娓的故事聲中入睡?/p>
三伯父愛看戲,,也能哼幾句。一次他帶領(lǐng)全家看戲,,臺上的花臉猙獰吼叫,,嚇得我大哭,匆忙把頭埋進媽媽懷中,。過了好一陣,,轉(zhuǎn)演《蕭何月下追韓信》,我這才敢從媽媽懷中抬起頭,??粗枧_上蕭何顫顫顛顛,,猛追猛趕的動作,覺得特別滑稽有趣,。散場回家后,,三伯父興尤未了,哼唱“好一個聰明小韓信,,他將古人打動了我的心……”我和堂哥穎慧一道,,一個扮蕭何,一個演韓信,,便模仿舞臺動作,,繞著堂屋互相追逐起來,弄得全家哄堂大笑,。
秋天,,我和堂哥穎慧一同發(fā)蒙,進了南縣新民小學(xué),,第一課便是“來來來,,來上學(xué);好好好,來上學(xué)”?,槵樕峡冢菀子涀?。那時用石筆在石板上練習(xí)寫字和做算術(shù)題,,練大小字,則一律用毛筆,。媽媽對我要求很嚴,,每晚陪我做作業(yè),我喜歡打野,,邊寫字邊東張西望,,媽媽便將兩手放在我的腦袋兩側(cè),我的頭無論往左往右,,都會碰到巴掌,,這情景看似嚴厲,其實有點嘻戲之味,,充溢著濃濃的愛意,。
學(xué)校旁有個玻璃廠,上學(xué)前或放學(xué)后,,我和穎慧哥總愛站在門口觀望,,看見師傅把火紅的玻璃熔球魔幻般吹成不同形狀的器皿,覺得很神奇,。一次,,看得入神,,竟不知己經(jīng)上課了,第一次遲到,,被處罰站,,立正站在教室門邊,站了好一陣,,偏巧那天我感冒不適,,老師慌忙把我抱到她床上躺著,并通知家人來接,,媽媽牽我回家時,,我竟然興奮的悄悄告訴媽媽:“老師的床好香啊!”媽媽笑道:“你不會是裝病吧?!蔽覜]回答,,只傻笑。
回到家,,媽媽便幫我洗澡,,在她端盆打水之際,我赤身向天尿三丈,,媽媽見狀,,忙把我提到澡盆里,一邊用浴巾在我身上擦拭,,一邊連聲告誡:“小崽崽,,你真不懂!對天尿尿,太陽公公生氣,,會燒掉你的小雞雞,,這是‘命根’,你不要命了!”我在澡盆里任由媽媽擺布,,儍呼呼地暗暗想:原來這是‘命根’,,樹根老長老長的,怎么“命根”還不如腿長呢?想不清,,又不敢開口問,。
洗完澡,巳近傍晚,,全家忽然忙得團團轉(zhuǎn),,原來桂伯媽就要臨盆分娩。聽說要生毛毛,,我和穎慧哥躡手躡腳,,悄悄走近門邊,好奇地從門縫偷偷往里瞄,媽媽見狀,,厲聲把我們轟走,。不一會,房里傳來嬰兒啼哭,,桂伯媽生下一女孩,,全家十分高興。那晚,,我躺在媽媽懷中,,好奇地問:“毛毛是從哪里生出來的?”媽媽笑道:“是從腋下生出來的?!蔽矣謫枺骸拔乙彩菑囊赶律鰜淼膯?腋下沒有洞,,怎么出得來?”媽媽立即嚴肅斥道:“小孩子不要問這些,好丑的!羞不羞?”我于是想起課堂上,,穿短袖旗袍的老師舉手在黑板上寫字時,,腋下露出一團黑乎乎的毛,心想毛里面一定會有一個洞,,要不然,,那小孩怎么出得來呢?我于是把我的驚奇發(fā)現(xiàn)與推斷告訴媽媽,媽媽立馬制止道:“不許亂說!丑死人,,羞不羞!”
體弱的爸爸,,病情日漸加重。一天黃昏,,祖母把梯子架在屋檐邊,,獨自爬在梯子頂端,一手托著簸箕,,一手舉著一根短棍,棍上系件衣服,,如同舉起一竿旗幟,,邊搖邊喊:"老四,回來喲!老四,,回來喲!"聲音哀婉悠長,,傳向幽霧遠方。原來她在為我爸爸招魂,,父親巳病入膏肓,,終日咳痰不止,祖母一連招了七天魂,,終不見效,,于是又請來道士做法事,驅(qū)魔趕鬼!
驅(qū)鬼的法事在夜晚進行,,十分恐怖,。堂屋墻上掛著巨幅光怪陸離的圖像,,條案擺設(shè)祭品,點燃香燭;法師頭戴法帽,,身著袈裟,,一手持長長寶劍,寒光閃閃;一手握著燃燒的黃表紙,,火焰飄飄;口中嘰里咕嚕,,念念有詞;瘋狂地在堂屋里蹦跳旋轉(zhuǎn)。媽媽站在門角,,我膽怯地抱著媽媽的腿,,只見法師把快燒盡的黃表紙向空一甩,抓住早己備好的大公雞,,用手中之劍對準公雞頸脖猛刺過去,,公雞掙扎慘叫,法師提著垂死掙扎的血淋淋的公雞,,高聲怒吼,,繼續(xù)跳躍旋轉(zhuǎn),媽媽嚇得立即護住我,,慌忙從堂屋退出,。招了魂,做了法事,,父親的病仍不見好轉(zhuǎn),,媽媽心焦,常常深夜起床護理爸爸,。
沒過多久,,戰(zhàn)事吃緊,日本鬼子打過來,,家里慌亂起來,。店里師傅和徒弟從雜屋抬出一口大大的棺材。媽媽告訴我,,祖母雖然健旺,,畢竟年事已高,孝順的兒女,,早早為她備了壽方,。壽方檔次很高,分內(nèi)外兩層,,里層刷紅漆,,外層漆著黑色瓷漆,全家視其為重要家產(chǎn)。伯父買了兩條船,,用木杠將兩船并聯(lián),,兩船之間放著為祖母準備的棺材,棺材內(nèi)塞滿衣物,。一家老小連同師傅徒弟一起,,分坐兩船中,扯起風(fēng)帆,,從南縣河道啟程,,開始了新一輪逃亡。
鄒昆山簡介
鄒昆山,,漢族,,1936年出生于湖北監(jiān)利朱河鎮(zhèn),1959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長期從事教育工作,,系中共黨員,湖南作家協(xié)會會員,,參與編輯出版現(xiàn)代交際學(xué)叢書,,著有《演講學(xué)》,小說集《彗星光痕》和散文集《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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