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詩歌學(xué)會詩人大展（6）

　　唐益紅的詩

　　谷雨辭

　　清明之后是谷雨,，泥土松動(dòng)，大地不再隱忍

　　匍匐的力量終于有了遵循的方向

　　雨水滋潤門前的香椿,、山后的茶林

　　再過幾天，山坡上的竹林也將逐漸平靜

　　大海棠,、小桃紅,，青石板上木窗欞

　　紫藤爬滿雜樹，青苔注滿墳塋

　　流水急急叩別一座座沙洲,，遇到的都是揮刀的敵人

　　三牲供于故園的走廊,，哭泣的婦人背對竹林

　　所有供養(yǎng)都有著對應(yīng)的神明

　　在廢棄的后院根連著根

　　谷雨過后，一切都將變得嶄新

　　唯獨(dú)——不適合耗損

　　泡桐,、黃荊,、丁香、香樟伸展自如

　　池塘水漫,，目睹青草般肆意的遠(yuǎn)行

　　條條道路從此有了細(xì)碎的香氣

　　生命有了飛揚(yáng)的一瞬

　　多好,，如果我也有那種飛揚(yáng)

　　如果我也像它們一樣跋扈

　　灰塵滿面時(shí),，身體上一小塊提醒我

　　我也有過浩大的春風(fēng)，谷雨會喊住我

　　我也有過絕望的思念,，清明會提醒我

　　鷓鴣鳥身上有珍珠般的羽毛

　　它在黃昏時(shí)飛快地越過我的頭頂

　　甚至不與我投來一個(gè)眼神

　　白粥供飯,，沅水喊魂

　　而我，只是不急不緩

　　遵循了一次時(shí)序

　　源于清明,，止于谷雨

　　去北方

　　去北方 要有烈烈的風(fēng)和迎風(fēng)招展的旗子

　　我們在布滿火種與田疇的中原大地上奔跑

　　還應(yīng)有一條豪情奔涌的河流,，帶著我們一路向前

　　翻過桃城，翻過冀州,，翻過那些古老的姓氏

　　翻過去就翻到了戰(zhàn)國春秋天下為謀的那一策

　　翻過去就翻到了前后漢最為壯烈的那一篇

　　七月的火焰在一片片枯干的葉子上停棲

　　家家戶戶的磨盤早已擺上了粗糙的陶皿

　　打開酒壇,，交付給五谷的祭禮

　　趁著夜風(fēng)正涼，把懸浮在外的親人領(lǐng)回家

　　在那座植滿松針的城池皺褶深處

　　一定有人在日出之前掩藏好了鐵器

　　更多雷聲,、雨聲在衡水的天空隆隆作響

　　更多的刀尖不再提及涂滿野蜂凝固的蠟蜜

　　右衽玄巾的先祖?zhèn)冊鐚⑦@人間恩仇一隔兩分

　　漳水橫流,，衡水湖波紋閃爍，日月星宿列隊(duì)各有所屬

　　云中書

　　我不止一次沉默地來到這里

　　在青色的薊地埋下連綿的熾熱

　　輕輕撫摸過跪著的石頭 柔軟的心腸

　　多好,，一生有過一次

　　我忘記了要怎樣說話 如何問候

　　才能使自己變輕 成為你頭頂上的一縷清風(fēng)

　　成為唯一不被傷疼侵凌的安寧

　　這一天,，云南玉龍雪山崖頂結(jié)滿冰霜

　　一只神鷹，像一小縷炊煙轉(zhuǎn)瞬

　　而在同樣緯度的地方

　　一只海鷗正在穿越盧塞恩大教堂

　　背負(fù)著恬靜與充盈

　　就好像已然熟知的命運(yùn)

　　這一天,，失色的嘴唇被甩在了來時(shí)的路上

　　雨水漫目 正好適合漸漸抬高的腳踝

　　風(fēng)從這一個(gè)方向開始 現(xiàn)在

　　正好也來到了轉(zhuǎn)彎的路上

　　在緩慢中打開緩慢

　　她能嗅出這深山之中的氣味

　　紅心烏梅七顆 梔子花一朵

　　如果趕得及

　　她甚至能抓得住倒伏過來的蒿草

　　把從你那里吹來的風(fēng)抱住

　　那里有一棵古樹隱逸于陳年的村落

　　那里的河流,、石橋在時(shí)光的停頓里張望

　　六月的飽滿里須有漫天的歡顏

　　這一個(gè)孤單的人

　　躲在木質(zhì)的雕花窗里看人群散去的黃昏

　　她是否能得到平靜、安寧,？

　　在臨武 想開花的植物都已開過

　　不想開花的植物悄悄把果實(shí)埋在腳下

　　只有它們知道

　　她在緩慢中打開了緩慢

　　青稞酒

　　須彌山外一片輕紗攏住一塊藏地的青稞田

　　雍布拉康金頂白墻壯觀巍峨

　　我從長安來

　　渡黃河,，入青海，沿著湟水西行

　　在日月山失落了一枚銅鏡

　　在倒淌河撫摸一塊綠松石

　　宛如撫摸一只母鹿的眼睛

　　風(fēng)馬旗在雪布達(dá)拉山口獵獵飄揚(yáng)

　　那些藍(lán)白紅綠黃的顏色

　　在此地,，它們象征著天空祥云火焰江河大地

　　在貢拉村,，我品著一種微醺的酒

　　品著青稞里迷糊的苦和不悔的決絕

　　米拉山外巖石聳立，裸巖碎石滿地

　　山口內(nèi)牦牛駿馬成群,，它們早出晚歸,，堪當(dāng)自己的主人

　　夜間常常下雨，我常常做夢,，夢里有流水的聲音

　　風(fēng)里飄來蟲草,、三七、黃芪,、當(dāng)歸的味道

　　一尊釋迦牟尼石像頭戴高冠結(jié)跏趺于仰覆蓮座

　　經(jīng)過三安曲林寺時(shí),，我的心底一片荒涼

　　丹口鎮(zhèn)

　　我看見鄉(xiāng)間的灶火

　　停棲在一片枯干的葉子上

　　嘶的一聲裂開了這個(gè)夜晚的幕布

　　我看見更多雷聲、雨聲

　　在寨團(tuán)的山谷里隆隆作響

　　四周有蘆笙與木葉有節(jié)奏的轟鳴

　　吊龍身上那些斑斕的花紋和觸須

　　像極了襟衽繡花,、頭包黔烏的先祖?zhèn)?/p>

　　村頭粉白的翹檐,，在最高的位置突然一收

　　停在了行村走寨的接龍?bào)艋疬?/p>

　　徹夜的歡騰啊，鞭炮喧天,、人聲鼎沸

　　夜是最壯美和樸素的河流

　　最好的回憶在寒露和霜降中升騰

　　此刻,，我不敢驚動(dòng)——

　　像一滴水悄悄落進(jìn)另一滴水

　　說不出的安穩(wěn),、妥貼

　　夢里，我聽見千百流水怒吼的聲音

　　如果有可能

　　會不會再次來到這個(gè)叫城步的地方

　　將軍令

　　推開宅門就是這南方的稻田

　　起初,，秧苗是淺淺的青色

　　伏夏后,，秧田變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綠翠

　　叔父的銀槍擺前廳

　　鋒開五指闊，上掛猩猩紅纓

　　在清溪村里

　　煙熏火燎的每一道日常生活里都有著一個(gè)神奇的前生

　　宋朝的方子明朝的藥,，手快眼疾安邦定國憑的是胸襟

　　祖輩們戰(zhàn)功赫赫,，南方北方都有親人

　　青山莊重、天井闊達(dá),，兒郎們在演武場廝殺從容

　　一間古老的木格窗欞灑滿橘黃的光影

　　黑瓦粉墻的老屋外有親人打馬回疆的馬蹄聲

　　那時(shí)候,，五侗四十八寨的時(shí)光都很慢

　　眺望這飛檐翹角可以花上一整天

　　跨出這青磚灰瓦要花上一個(gè)時(shí)辰

　　走出這三十六峰則要花上一個(gè)月

　　那時(shí)候，一封家書來來回回要走上半年

　　蓄發(fā)椎髻的后生在北方的疆場躍馬揚(yáng)鞭

　　祖母在房中舂米磨漿,，準(zhǔn)備簡單的飯食

　　祖父在書房洗筆研墨,，寫一幅蘭亭草字

　　時(shí)光緩慢，陽光太猛,，走遠(yuǎn)了的親人總會回頭

　　我要把你的火焰喊出來

　　我在六月的鞏乃斯和特克斯河谷之間行走

　　我要趕在云朵淋濕陽光之前

　　把你的火焰喊出來

　　我要把你的火焰喊出來

　　從傍晚夜鶯那半聲顫抖的圓滑高音里

　　從一粒噙濕露珠的草籽里

　　從十萬只蜜蜂瘋狂的舞蹈里

　　從十萬匹駿馬的馬蹄聲里

　　把你喊出來

　　像閃電砸開了烏云

　　像烏云砸開了天空

　　像天空砸開了踉蹌的身體

　　那動(dòng)蕩不安的波濤

　　在遠(yuǎn)方的大海里越來越藍(lán)了

　　如河流般沉重地涌動(dòng)

　　沉入花朵的呼吸

　　在清水鎮(zhèn)

　　我偷偷地流淚

　　擁抱著虛無的空氣

　　我推不動(dòng)大地十萬畝沉重的影子

　　這黑暗中的藍(lán) 這花朵中的紫

　　是遙遠(yuǎn) 是真實(shí)

　　是無聲的火曜

　　我要把你喊出來

　　喊出來就喊出了

　　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

　　石頭

　　是石頭 注定會一直與時(shí)光抗衡

　　是石頭 注定會在雕鑿中改變自己

　　切開的皮膚是不是很疼,？

　　擊中的某個(gè)部位會不會顫栗不已？

　　被一雙野性的雙手猛力拉過來時(shí)

　　會不會蠱惑般懾??？

　　寒光閃閃 刀在你手里

　　在時(shí)間的水里走過

　　在犀利與生硬的命里掙脫

　　在等待與疲倦中捂住奔突的熱血

　　灰塵散盡 露出破碎的骨骼

　　風(fēng)一樣飄過來的臉龐

　　眼睜睜地打上你的印記

　　退回清醒中的清醒

　　退回歸寂中的歸寂

　　退回消逝中的消逝

　　任血肉一點(diǎn)一點(diǎn)融化在腳底

　　是石頭切開了黑暗的流水

　　是石頭承受了絕望的嘆息

　　是石頭把悲憫刻在了身上

　　是石頭穿過幽閉的甬道

　　淚流滿面地認(rèn)出你

　　一塊上好的石頭

　　注定會在灰燼中死去

　　成為另一個(gè)人的替身

　　注定會掏空自己

　　點(diǎn)燃一萬盞酥油燈

　　也無法讓沉湎往事的人驚醒

　　山夷

　　是無可歸去的勇武者

　　蟒蛇纏頭背弓的夷

　　是被蛇形文字刺膚文身

　　披肩長髯的山之族

　　被摘掉了荊冠、弓弩,、箭鏃

　　只保留火種的夷

　　在不為人知的谷底游走

　　在河岸的陰影里遁行

　　是一支僅剩姓氏的隊(duì)伍

　　肅穆如盾牌排列的默悼

　　是一雙佩戴墨色玉環(huán)的手

　　把遠(yuǎn)古的罹憂與孤獨(dú)

　　摳進(jìn)絞緊的發(fā)辮

　　編織著祖先的螺鈿發(fā)髻

　　是求解故土圖騰的符號

　　用從木石中索取火種的虔誠

　　壘土成形筑起儺壇

　　法器鏗鏘琶音漸遠(yuǎn)

　　在火塘邊戲舞,，發(fā)出低吼的巫咒

　　夜幕山林石火閃現(xiàn)

　　有人舉起松明火把

　　滴落的油脂嘶聲炸裂

　　夷的后人

　　捫摸每一座掩埋利器的墓冢

　　把這一方安身立命的故土叫做夷

　　把這一方水草豐美的河谷叫做夷

　　把這一群目光悲愴玄色面孔的人叫做夷

　　在水溪里凈手

　　在濃霧遮掩的曠野起身

　　重溫祖先神燈明滅的祭禮

　　憑借夜色悲鳴

　　作者簡介：唐益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詩歌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常德市詩歌協(xié)會副主席,，常德市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曾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青年文學(xué)》等舉辦的全國詩歌大賽中獲獎(jiǎng)。作品散見于《詩刊》《人民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等,，并入選多個(gè)詩歌年度選本,。出版詩集《我要把你的火焰喊出來》《溫暖的灰塵》，獲丁玲文學(xué)獎(ji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