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大隱圭塘河
■張雄文
若河流家族也有隱者,,像古人般“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則圭塘河可算大隱,。長沙是一省都會之首,,我自然時常來去,,人流挨擠的鬧市間,或?qū)永颂咸匣蛭⒉囦?,湘江與瀏陽河每每盡展其妖嬈風(fēng)姿,似乎生恐我印象不夠深刻,。日子一久,,我便以為偌大的城中僅此兩水而已。這一念頭勒刻于胸多年,,直到那天與圭塘河猝然相遇,。
草木夾岸的一道水流,有似桃花源洞口外漁人面前的小溪,,蜿蜒而行,,目光盡頭依舊波光蕩漾,明滅可見,。兩岸聳峙如林的樓宇紛紛避讓,,像驚惶的人群躲閃一條闖入的巨蟒。若將鏡頭升入云端,,密集樓宇堆疊而成的鋼骨水泥高原間,,水流已成為幽深的東非大裂谷,將這座城市的喧囂與繁忙溫婉隔開,。城市也似乎難得地張開了又一道口,,大口大口呼吸起來,。
水面明澈如鏡,倒映著仲夏的天光云影與兩岸的樓宇草木,。水流不算很闊,,近岸卻有寬展綿延的濕地或綠意漫漶的草坪。三兩只白鷺在水面,、濕地與岸邊高樹間起起落落,,似在恬然啄食,又似在悠然嬉鬧,。不遠(yuǎn)處的垂柳下,,安謐坐著個釣魚的老者,裹一身蒼翠的陰涼,,久久不動,,全然不知自己成了我眼里的風(fēng)景。素淡,、清幽,、雋永,眼前的一切,,與這座城市“茍日新,,日日新”的大破大立,肆意向高空與郊野開拓延展截然不同,,后者是一部攻伐激烈的長篇小說,,前者則是一章清新的明清小品。我細(xì)細(xì)咀嚼,,不忍釋卷,,任沾滿山野園田氣息的晚霞漸漸攀上窗欞。
我是從初次造訪的“和+”圖書館二樓窗口與圭塘河相遇的,。圖書館別出心裁,,以公益性共享立館,每本圖書都來自城中居民的捐贈,,附有原主人的親筆讀后感,。我為“每本書都有主人,每本書都有故事”的鮮活創(chuàng)意所吸引,,輾轉(zhuǎn)尋覓而入,。一本接一本地翻覽、沉吟,,疲累時,,不經(jīng)意推開身邊的后窗,不想又沉沉陷入另一種文字里。
身處圖書館,,我很快從或新或舊的冊頁間,,得識了眼前這位大隱的真面目。圭塘河從這座城的跳馬鎮(zhèn)石燕湖跌宕奔淌而來,,是唯一的內(nèi)城河,,堪為正宗“土著”,在雨花區(qū)全境斗折蛇行一番,,恬然注入瀏陽河,,再與湘水匯合。與盛名在外的后二者相比,,它低調(diào)而隱逸,,令我先前難以知曉,但也并非完全無緣,?;蛟S,我曾矚目的湘水中某朵晶亮浪花,,便從圭塘河跳躍而來,。
圭塘河的身世不俗?!端问贰な池浿尽份d:“五代馬氏于潭州東二十里,,因諸山之泉,筑堤潴水,,號曰龜塘,,灌溉萬頃?!鼻蹇滴跄觊g,,大概覺得龜字不雅,生員王自拔呈請知縣改為圭塘,。五代馬氏,即湖湘史上的風(fēng)云人物馬殷,,漢代名將馬援之后,,被后梁太祖朱溫分封為楚王,以潭州(長沙)為都,。馬殷身處你方唱罷我登場,、被史學(xué)界稱為中國最黑暗時期的五代,又字霸圖,,卻是王侯中的隱者,,不屑刀劍相加、攻城掠地的霸圖,而以保境富民為國策,。他在位多年,,埋頭獎農(nóng)桑、興水利,、行營田,、重貿(mào)易。甚或破天荒地官給耕牛與種糧,,免征五年租稅,,讓耕者“自存”,使之前因連年戰(zhàn)亂而荒蕪的田野殷實(shí)起來,。圭塘河便是他主修的一條人工河,,匯聚四方雨露山泉,滋養(yǎng)兩岸土地上的蕓蕓子民,。
不過,,馬殷富民的抱負(fù),直到千余年后才得以真正實(shí)現(xiàn),。二十多年前,,圭塘河與它澆灌的田野所在區(qū)域,被建制為這座城的新區(qū)——雨花區(qū),,開始了白紙上的圖畫繪制,。近年來,雨花的蝶變可謂一日千里,,早與別的城區(qū)融為一體,,再難見一絲黃泥痕跡,甚至還有獨(dú)步全城的高鐵站,、磁懸浮快線,、高橋大市場、德思勤城市商業(yè)廣場,、比亞迪新能源整車生產(chǎn)基地與長沙人工智能和傳感器產(chǎn)業(yè)園……圖書館的資料顯示:2019年,,全區(qū)GDP高達(dá)2075億元,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59048元,,遙居全城與全省之冠,。百年后葬于衡陽上潢水側(cè)的馬殷,若能翹首北望,,大概會拈須頷首,,欣然而笑了。而唯一不變的是,,圭塘河依舊淡然,、內(nèi)斂,若非這回偶然邂逅,我竟不知有此一條河,,也不知它的兩岸有著冠甲全城的富庶,。
披一縷落霞的余輝,我從后門步出“和+”圖書館,,來到圭塘河邊,,與垂柳下的釣翁閑聊起來。老人姓羅,,在圭塘河邊住了60多年,,從過去土磚青瓦的祖屋到而今云端樓房的大面積居室,沒有離開過河邊一步,。他腳側(cè)的紫色塑料桶里,,不時跳騰著今天的收獲,都是不錯的下酒家常菜:鯽魚,、鳊魚,、翹嘴魚和小白鰷。羅老伯對我夸贊他的釣技開心不已,,就差立馬拉我上他家烹魚喝酒,,說起圭塘河,話也多了起來,。
他說,,以前的河水能直接喝,比礦泉水還甜,,魚也更多,。后來,城市開發(fā)走了段彎路,,圭塘河成了兩岸上百家企業(yè)的排污之所,,淤泥壅塞、臭氣沖鼻,,白天黑夜連窗戶都不敢開,,河里哪還有魚,蝦米都沒了影,。好在醒悟早,,這兩年,污染已得到根治,,還修了漂亮的沿河風(fēng)光帶,當(dāng)年的魚蝦,、白鷺和藍(lán)天碧水又回來了,。“海立方海洋館、橫店影院,、步步高超市,、止間書店、‘和+’圖書館都搬來了,?!彼种福χ鴶?shù)起了這些追逐藍(lán)天碧水而來的“家珍”,,“我每天都來釣釣魚,,晚飯后還會來散散步,有時也帶孫子到圖書館坐坐,?!闭f起自己退休后的日常,羅老伯的臉上又綻開了花,。
每張燦爛的面孔下,,都有一段滄桑的過往。人如此,,沒想到河流也不例外,。望著蒼碧清雅的圭塘河,我久久沉吟,,似乎要將眼前這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隱復(fù)制下來,拷貝回我所居的鄰城,。
驀地,,我想起了剛在“和+共享”圖書館讀過的一行文字。這是一位叫胡思敏的共享者寫在《我們仨》扉頁上的感言:“其內(nèi)心擁有一顆淡然之心,,不求名利,,書香四溢,如入芝蘭之室,。女人當(dāng)有對生活如此之真誠!”共享者字體娟秀,,應(yīng)該是位頗有思想的女子。她稱道的是書作者楊絳,,但我想到的則不僅是一生掩藏自己光芒的楊絳,,圖書共享者、楚王馬殷與眼前的圭塘河,,也大概都是擁有如此內(nèi)心的隱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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